方寿年是天生的将军,越临近征战,精神越好,竟有如要把后半生的寿命都在这几个月内燃尽。他造下杀孽无数,不曾后悔,更是死也要死在阵上,却不知是他天性如此喜爱杀伐,还是没有选择,上过一次战场,就再做不回曾经的自己。哪怕身已远离边关,梦中还是被无数尸首怨魂追魂索命。此时一身铠甲,单膝跪下行军礼,道:“能为陛下两度登黄金台,是臣之幸。但臣的儿子资质粗陋,不堪重用,请陛下革除他的爵位,让他侍奉母亲,一生不要上战场。”
他这一生心心念念是战场,却成也战场,伤也战场,得也战场,失也战场。就像萧尚醴成也帝位,伤也帝位,得也帝位,失也帝位。方寿年与他都没有过安享富贵的机会,萧尚醴道:“寡人会保留他的爵位,寡人没有女儿,待他成人后,会让他娶寡人的侄女。寡人答应你,会让你的儿子一生安享富贵,他若有子女,会是下一任天子的外侄,同样一生安享富贵。”
第108章
萧尚醴远观楚军离去,浩浩荡荡,如潮水远去。不知有几人能活着回来。而以方寿年的病情与心性,他此去必不能生还。
他在城楼上远眺,却听身后环佩声声响,田弥弥前来,却挥退女官。萧尚醴也令扈从与内侍推开,田弥弥与他同看大军远去,道:“陛下此番相送龙襄将军,既是送行,更是送葬。”
萧尚醴道:“边关便是将军冢。皇后有什么话要说?”田弥弥微微一笑,却有坚决毅然的神色,后退一步,下拜道:“此番北汉国主亲征,若是方寿年战死,北汉国主必集中军力攻西越边境,西越边境一旦告急,秦州危殆迫在眉睫。——要是战局真到那个地步,臣妾请守秦州。”
公主没有守土之责,皇后也没有守土之责,但她做了十五年东吴公主,七年大楚皇后,但这两者她都愿意抛去。
萧尚醴望向她,陈述道:“你不曾到过秦州一次,却愿为秦州而死。”田弥弥抬头笑道:“臣妾是秦州将军的女儿,只要宁氏后人没有死绝,秦州就永为中原屏障。秦州宁氏虽已无男子,但我还在,谁敢说宁氏无后?”
比起公主、国母,她骨子里始终是秦州将军的女儿。萧尚醴道:“还未到那个地步。”他仿佛此时才下决定,道:“写信给你的异姓兄长,请他赴秦州。”?皇后写信,他的逾郎一定会去秦州,也一定会知道是他授意。征战之事出自朝堂,在这十年之约未到的十年内,他们原本该互不干涉,但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大楚威凤六年九月三十,大战一触即发。北汉与中原边界各有重兵枕戈待旦,秦州从来是中原门户,《秦州曲》中就有“儿童骑鞍马,妇女能弯弓”之句。此地儿童学会走路便学骑马,妇女亦可弯弓射敌。?这一日午后,城门紧闭,由黑甲军士把守,但听遥遥蹄声接近,众军士都凝神,善听的士卒趴伏在地,闭眼用耳听。一个已有白发却仍健壮的守将问:“多少人?”那士卒报道:“只有一匹马!”极力倾听,又道:“马已疲了!”
却见城外百里,这才出现一匹马,一个人,那马不知奔跑了多久,本是世间难得的神骏,此时竟体力不支,哑嘶一声倒下,重重倒在满地尘沙之中。马上的高大男人却已如一只鹰隼飞掠而起,守城将士齐齐举弓对准他,却忽然听见一声高喝:“不要放箭!”一排军士看去,却是个一身白色僧衣的僧侣手抓念珠,僧鞋点地,自城内向城楼飞掠,正是数日前遵楚帝之令赶来的善忍。
萧尚醴令善忍去秦州,纵北汉有瑶光姬,也可以拼杀一阵,不至于无小宗师中的高手坐镇,即刻败下阵来。善忍盯着那疾飞接近的身影,心道:“蓬莱岛主也来了。”那个男人已在城楼高处檐上站定,面朝北一笑。接近他的士卒这才看清,此人看身形面容不过而立,却已经白了头。腰间佩剑,既宽且长,是天下闻名的“颀颀”。
那同是白发的守将却看着这人,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二十余岁时,追随宁将军巡视城防,在大雪中见到的一个独自出城入北汉的女人。
她衣裙颜色与眼前男人不相似,身材与眼前的男人不相似,五官也不相似,唯一相似的是面朝北汉时的扬眉一笑。她昔日雪中开伞,一笑嫣然,却与她的儿子一样,有一种大敌当前仍举重若轻的潇洒。让见到这一幕的人不由得舒心下来,纵是面临一场恶斗苦战,也坦荡无惧。
而此时神人殿内,磨剑堂武士向谈崖刀禀告,谈崖刀直走入石室。那石室中除瑶光姬外,还有一个鬓发花白的男人,腰间金带,佩有弯刀,那弯刀刀形如月,是唯有左右亲王与国主可佩的金刀。这男人正是瑶郡主的父亲北汉右亲王,谈崖刀既不行礼也不多言,只道:“秘谍来报,蓬莱岛主已离开南楚向秦州去,此时应该已到秦州。”?右亲王年过花甲,久在军中,秉性刚烈,此时怒道:“南人的宗师高手已经来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你一个人的承诺能和国家比吗?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北汉的勇士死在南人的高手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