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孟冲,便要让他依例宣旨退朝。又想了一想,抬手又往辅臣方向略指了指。
往常的御门视朝到这环节,孟冲接到他的眼神示意,就该代为宣旨,皇帝起驾回宫,各臣退朝安心办差。在朝臣们行礼恭送仪仗奏乐声中,天子御驾回转。
上次御门视朝,还是二月里头。闰二月会极门那次临时召见,最后草草收场。今天这次正式的御门视朝,其实是隔了三四个月后才有的头回御门视朝。御门视朝时,临时召见辅臣说话,那更是几年都没有过了。
脑子远没冯保灵活的孟冲,虽然眼神一直都紧跟着朱载垕,却对朱载垕今天这略异往常的一连串动作有些反应迟钝。
朱翊钧见朱载垕神色已是不耐,上前低声说道:“父皇可是要留辅臣说话?”
朱载垕点点头,孟冲得了提点,这才赶紧转身急步下台陛去宣旨。
鼓乐声起,朱载垕从宝座上站起来,左右太监侍候着虚扶住,朱翊钧上前,站在身旁。
在屏风后站定,朱载垕心中有些茫然,刚刚一直压住的那口痰意又涌了上来。
他向旁边站立侍候的宫女太医们望去,轻轻咳嗽了一声。宫女太医赶紧上前,他轻咳几声,吐了出来。眼见着痰中似有一点红色,宫女拭过的帕上又有一丝红印,不由一颗心沉到底,一早上兴冲冲积攒的浑身力气似乎要被抽空。
他回头看向儿子,儿子神色依旧镇定,他点点头,稳了稳心神,拿定了主意。
他转头开口对宣旨回来的孟冲说道:“且让辅臣们在外面站会儿候着,朕和太子先在耳房里歇歇。”
父子俩进了耳房,朱载垕坐定后用了两口参汤,闭目宁神想了一会儿,睁开眼又挥手示意其它人退出门外。
他目光慈爱地看着一直观察他神色的儿子,低声和缓说道:“父皇这身子,只怕不见得好了。”
伸出瘦削只见皮骨的手指压压,示意儿子无须安慰自己。见儿子依旧是虽有忧虑却镇定非常的神态,他心中又是宽慰又是暗自称奇。
他自己这些天仔细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对这聪明儿子近来的各种不同寻常举止也大体想得通透了。
昨天他看过高仪的太子监国功课折子,想了很多,又翻看儿子功课,看到了高仪高拱商定拟呈的南宋诸帝天子内禅功课材料,想了更多。
他又想起,先前有天用过晚膳后,他问起身边太监们,小太子近来表现如何?
这是例常问话,太监们自然再把每天要拍一遍的马屁,换换花样送上各自的奉承。
有夸太子聪明非凡,书法术算功课宫中无人能比;有夸太子孝顺知礼,满宫满朝人人赞叹;更有夸太子文武双全,前几天看侍卫们学练一种什么太极拳,太子一看就会,让教导师傅惊叹不已。说是太子姿势端正,拉开架势有如行云流水。虽然比教导师傅所教简约不少,却更得其精妙。
最后还有位殷姓老太监,见大家说的热闹,加了一段新马屁。说是小太子自冠礼之后,沉稳似成人。时时事事都镇定非常,很有天家气度。让他想起先前当年世宗老皇爷。
这老太监最后这话一说完,顿时殿阁内冷了会儿场。老太监自觉失言,其余几个老太监虽听他开始夸赞都附和点头称是,听他最后提到老皇爷,也都有些惊慌。
朱载垕听他们夸赞儿子,甚是得意。这会儿见几个老货慌张神态,心里觉得好笑。骂道:“钧儿遇事镇定,确是难得。你们这几个老货,又没说错,慌乱些什么?”
自那以后,连着几天他都留心观察。自己这聪明儿子,确实时时事事透着股子沉稳气势。又想起会极门时的事,这几个月来的朝堂事务,也亏得他小小年纪沉稳镇定,竟是寻常成人也比不了。
自己父皇老来病危那几个月里,自己已是三十而立之年,心里每天很是慌张,举止常有失措。王府里高拱张居正陈以勤殷士儋等人他们对此常有劝谏,甚至连父皇也似是知晓了,有次竟来旨申饬。
每天里每次见到儿子,自己就心神安稳许多,每次儿子离开乾清宫,自己就若有所失。
刚才这会儿,一见着他镇定神情,自己七上八下心情便有了安宁,有了着落。虽是年幼,有子如此,朕复何忧!
他不知道,那老太监的夸赞其实也是朱翊钧在老太妃们那里打混时,与宫中老人们打听嘉靖往事时,有意引导的结果。
比如,他偶尔会问那些老人,别人都说他聪明,不知在老人们眼里,他与皇祖年轻时比,如何?又比如,有朝臣学士说他年少沉稳,遇事镇定,不知与皇祖当年相比,可有皇祖之气度?
你们不是靠拍马屁混口饭吗?姐没事时可以教你们呀!
经过今天这令人难堪的自己乘兴而来,败兴吐血而收场的尴尬现场,朱载垕现在知道,自己这身体终究是不成了,该考虑后事了。
在召辅臣商议之前,自己得先与、也可以先和这聪明镇定的儿子商量一下。如今,他丝毫也不觉得和这十岁幼儿谈这天大事情有什么违和之处,只觉着一切理所当然。不先和聪明非常、遇事镇定的儿子商谈一番,就把他自己后事交托给辅臣,那反倒让他自己不踏实。
天家父子在乾清门宝座屏风后右侧耳房内低声商谈。门外天子侍卫仪仗太监宫女太医们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