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镜予似笑非笑:“你不是记不起来,是不愿想。”
我耸肩道:“四年前的记忆对我来说不算美好,我能记得的都是些无休无止的争吵。”
这话戳到她的痛处,她对我服了软,敛下眼去看杯中的茶,过了一阵突然开口:“虽然我不后悔我的决定,但我还是应该跟你道歉的,对不起,我那时候太年轻,性子烈,脾气也不好,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我定定地盯着看她几秒,心想你说我怪你是应该的,却不知我从来都狠不下心来。
我轻声说:“我那时候跟你说,我可以为了你回国,你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陈镜予被我问得愣住,也不知是猝不及防,还是已经忘了她的回答。我笑笑,说:“你说,‘陆安,你回国不是因为我,你是为了救你的国家’。”
陈镜予大致是记起来她从前的凉薄了,张口要解释,我挥挥手,“我没有怪你,其实你是对的。”
中午饭她没跟我一起吃,实际上我连她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之后的时间里,我基本埋首于电台和密电之中。
若说我在回国后最大的收获,那大抵便是我终于明白了陈镜予当年的那句“回来是为了救国”。
民国二十八年年初时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在长沙重组完毕后,我跟陈镜予便直接调去总部。陈镜予是去了参谋部,这下子可真真成了高衙内。
她的顶头上司是吴逸志,中将参谋长,从德国留洋回来,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给薛岳当参谋长。
夏至一过后,日子渐渐长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德国待的时间长了,连爱好都染上了德国人的习惯,吴逸志找了个夏至后的日子,在军部操场上开篝火晚会。
不过说是篝火晚会,其实不过是他体恤士兵,想让我们在命运尚未到来前,留下人生中可能是最后一次美好回忆罢了,毕竟我们都明白,其实我们中有很多人,是活不到战争结束的。
第九战区有很多军官都是留洋回来的,我也是直到那天才知道,小霍也是留洋大军中的一员,学历还不低,莫斯科大学毕业,在苏联形成了高加索战斗民族的性格,要不是国内战事吃紧,他现在还在苏联念书、娶妻、生子。回国后就当了兵,被陈家送去伏龙芝受训,做陈镜予的副官倒是屈才了。
苏联人是能歌善舞的民族。今晚的第一个表演者就是小霍,他在我惊讶的眼神中笑了笑,露一口大白牙出来,接着跑到篝火前,清了清嗓子向人群中使了眼色,立马就有手风琴奏出苏联民歌的前奏,篝火前的士兵们安静下来,一时间操场上只剩下他干净的嗓音,唱着异国的歌。
我寻了个离人群不远的地方坐下,想起曾经在剑桥的校园里,也有那么一个一个人用同一种语言,在康河的小船上、在国王学院的公共休息室里、还有在我的毕业典礼上,无数次地都唱起这首歌曲。
他是教我高等几何的老师,在数学上造诣颇高,为人也很好。我刚进剑桥时偏科严重,一年级的高等几何几乎逢考必挂。这要是换做其他老师,肯定就不管我任我堕落去了,但他没有。我上二年级时数学系重新分配导师,他带一个博士生,三个硕士生,两个本科生,其中就有我。我那年的高等几何依旧很差,成绩几乎吊车尾,其他的硕士生都劝我转系,但他没有。他曾对我说,我其实有很高的数学天赋,他说他在我身上看见了我对数学的热爱。
我上三年级时总成绩已在整个国王学院中名列前茅,他带的那位博士生学长约我出来庆祝,学长喝多了,拉着我对我说:“你是他的希望。”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战争爆发。
我准备回国的那天,导师约我和其他几个学生去学院旁的小酒馆为我饯行。那天导师喝了很多酒,然后又轻声哼起了那首歌。我就坐在他旁边,听得很清楚。
我至今都记得那首民歌的调子,而现在小霍就站在篝火前,用他口音并不太重的俄语唱那首歌。
我感觉眼眶有些湿润,想偷偷抹掉眼泪,一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陈镜予坐在我旁边。她没有回头,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往我手里塞了一块手帕。
待我擦干净眼睛后,陈镜予问我:“怎么不坐去篝火旁边?”
我答她道:“篝火前都是士兵们,我去恐怕他们不能尽兴。”
“照你这么说,我坐在你身边,你也不能尽兴咯?”
陈镜予那天在办公室跟我尴尬而散后,我们因为太忙,几乎都没有交流。现在陈镜予坐在我身边,其实就有主动的意味,我听她那句像是揶揄,便半推半就顺着她的话:“我还没同意你能坐我身边呢。”
她果然忍俊不禁地轻笑起来:“好吧,尊敬的女士,请问我有这个荣幸坐在您身边,与您共享这星光晚会吗?”
我颔首故作矜持:“当然。”
说完就被陈镜予拍一下脑袋,是她典型的无奈语气:我说你,在英国这么多年没学好数学,他们的拿腔拿调到学个精。”
“拿腔拿调的不该是你吗,还有,我现在数学很好的!”
陈镜予见我态度算好,便明白我和她之间是没有隔阂的。她收了玩闹,专心去听小霍的歌,听着听着,她问我:“这首歌以前教授也唱过。”她在还未退学去德国军校前,高等代数和我是同一位导师,“他后来还唱它吗?”
“一直到我回国前。”
陈镜予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