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把韩国在秦廷的谍网一锅端了,那张网里赫然就有郑姬的名。
秦王提剑寻郑姬,那时苕华宫还没闭,郑姬经常带儿女来看琰。
秦王寻到她时,她正在跟琰闲话,琰奶着小公主,问郑姐姐想不想家。
郑姬怔了一怔,笑:“想,又不想。”
“如何想又如何不想”
“父母尚在,那是家。父母去了,那是别人家。现在不是天天在家么有什么想不想的”
琰也一怔:“这是他的家,姐姐真能当成自己家么”
郑姬轻轻戳了琰一指头:“你呀,都是五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琰红了脸,忍不住委屈大哭:“他从来从来都只当我是个生孩子的”
郑姬扶过琰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斟酌话语安慰。
“我比你幸运,嫁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鲲鹏之志,高于天,广于海。他注定不会属于我们,我们也注定只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点缀。我嫁他,是父母之命家国之托,但我感激。我本平庸,我不喜欢平庸的男人对平庸的我报以平庸的怜爱,我喜欢不平庸的他,他只要洒下一点点光,就够我活一辈子,哪怕这一辈子很短很短,哪怕哪怕到不了明天。”
“这一点光,就值得忘了所有吗”
“值得。”
“包括以前的家吗”
“忘不了,也得忘。”
秦王放下按剑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就当急匆匆来看琰的小女儿。
郑姬也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做着贤妾慈母孝媳。
后来灭韩,郑姬没闹过一回,韩安被押到咸阳时,才求秦王赐兄妹一见。
若是胡姬有郑姬一半明白,也不会落得秦王嫌恶,生生把好事都变成坏事。
也好,也好,如此也好,难得凑个齐全。
左宫下首是林胡公主胡姬,为林胡复国而委身于秦。
每一个女人背后都是一张网,网中势力错综复杂。
这是身为王者的必然,他看透也坦然接受,只是李斯的故事在心里轰然炸开一个窟窿。
原来作为一个人,还是会有那么一刻,渴望纯粹,渴望眼神交汇时的心花绽放。
走过余下三宫,安陵得了协理后宫的权,郑姬为侄儿子婴求了扶苏伴读,琰依旧闭门不见。
自被华阳太后毁容,琰就自锁苕华宫。
“你你你要是进来,我我我死了算了。”
颤巍巍的声音里能听出泪花,秦王不再叩门,站在宫门外失了好久的神。
雪花落入衣领,他打个冷战转身,苍白雪色里,深深浅浅一串脚印。
脚印尽头,风雪呜咽,甘泉宫空空寂寂。
炉火映照着太后斑白的鬓发,厚厚的衾被包裹着一副几近干枯的躯体。
秦王记忆中的母亲不是这个样子,她才过半百,就算岁月无情也不应苍老至此。
床畔,殷奴在教女儿做针线,母亲绣着白乌拣寒枝,女儿描着残月在海天。
一针一针复一针,似没有尽头,就像甘泉宫的日子,一年一年又一年,一成不变。
庆都绣好一眉弯月,却不知该怎么绣海浪,正待问母亲,父亲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欣喜地望着父亲,又回头看母亲,只见母亲怔在那里,眼角蕴了一滴映着火光的泪。
殷奴十三年前被秦王斥退,半年后诞下一位公主,恰逢秦国攻克了赵国的龍城、孤城和慶都,秦王就赐名庆都。
此后,秦王对她母女再无过问。太后被幽闭在雍门,她也一同被幽禁,太后复居甘泉宫,她也就复位为甘泉宫女官。
十几年来,她一直都只是太后的侍女,没有名分。莫说承宠,就是秦王的面,她也甚少能见。只是庆都,逢着宫中宴会祭祀,能见到父亲,也不过是一年一次。
殷奴敛了惊惶喜悲,轻声去唤榻上安睡的人:“太后,陛下来了。”
太后似已沉入深梦,宫殿里安静得只有火苗窸窣的声音。
秦王放柔脚步走近母亲,一步一步,脚下似有千钧。
他还记得十年前那一幕。
他下令处死两个弟弟,母亲牵衣痛哭,跪地叩头,叩得头破血流。
母亲真的老了,青丝换了白发,皱纹堆在眼角,满面深皱也掩不住额头那一道伤疤。
十年了,他一直都不肯原谅她。
将母亲迎回甘泉宫,也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摆设。
心里的疙瘩始终未曾解开,如今她垂垂老矣不复容华妖冶,他才忽然心疼起来。
“儿子看你来了。”
太后紧闭着双眼,她多想看看儿子,今日是他三十一岁生辰,他长成什么样了
可是她另外两个孩子,被这个冷血魔鬼将摔成了两团模糊的血肉。
那是嫪毐的孽种,也是她的亲生骨肉,手心手背,她的正儿为何这么残忍
谁也不肯先原谅谁,时光在风雪里静静沉默。
殷奴轻轻哼起一支歌,那曾是母亲哄孩儿入睡的歌谣。
日薄西山,月出东川
北辰在天,南湖星转
吁嗟蝉兮,何鸣此间
使我乳儿,不能成眠
蝉兮蝉兮,无鸣此间
吾有乳儿,何宁何安
秦王终于不能自禁,跪下身握住母亲的手。
一滴泪沁出眼角,沿着皱纹斑驳的脸缓缓滑落。
“母亲”
母亲用干枯的手指抚摸着儿子的脸,那硬朗的棱角,刀裁的眉峰,挺拔的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