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玉儿的才名压倒须眉是真,令天下才子尽折腰也是真,可若她是个男儿,贾母此刻恨不能把自己乐成失心疯,然而她千不该、万不该,偏偏生成了个女儿家!
小上官,这哪里是什么好名声?先不说前面还缀了个“小”字,便是摘了这“小”字,那真正的大上官——唐朝时那位上官昭仪的名声难道就好了?掖庭罪女,不安心服劳役也就罢了,还敢不安于室,给则天太后掌管制诰之职?则天太后临朝称制已是牝鸡司晨罪大恶极了,偏她还敢凑上去助纣为虐!这些都还不足,她还不守妇道,与武三思私通,与张氏兄弟私通。中宗不嫌弃她残花败柳之身封她做昭仪,她不感铭于心全力侍奉不说,还敢与武三思藕断丝连污秽宫闱!
这些糟污事,提一下都嫌脏了嘴!
顶着个小上官的名声,玉儿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哦!
贾母的忧虑,不说宁荣二府的各位当家夫人,便是大观园里的诸位姑娘亦有同忧。一日宝钗来潇湘馆,见黛玉书案上的文稿摞得如小山一般,不由点头一笑:“古有囊萤攻书映雪勤读,今有颦儿文山诗海苦渡,可以并未佳话了。”
黛玉见她过来,忙起身相迎,命紫鹃看茶,两人坐下后方笑道:“求仁而得仁,又何苦之有呢?况且宝姐姐现在便觉得我苦,过些日子再来看我,怕是益发的觉得我连苦也叫不出了。”
宝钗只觉她言下若有深意:“这可奇了,先是琅嬛文宴力压天下才子,又是奉旨编修《金瓯》,你已做下两桩大事还不消停,难道还要再折腾出什么别的新鲜名目不成?”见黛玉眼瞅着花几上设的腊梅花,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当即心领神会道,“看来是真不准备消停了,说罢,你还想做甚?”
被追问再三,黛玉终于缓缓敛容:“天下之大,遗贤众多……”
饶是宝钗庄重惯了,也不由被她的志向吃了一惊:“你修了本朝宫中诗文还不足,居然想凭着你一个,就将天下□□净么?”
“这个想头,打琅嬛文宴之后便有了。”黛玉低眉,“那琅嬛文宴号称珠玑云集,可当真汇集了天下才子才女么?有多少是屈于门第不得其门而入的,有多少性情孤洁不欲与俗人争胜的,又有多少不擅钻营奉承错失扬名机会的?若非这些人的缺席,又哪里能令我担了这虚名儿……若是只管安心领受了去,岂不成了那井底之蛙、尸位素餐的碌碌之辈么?”
宝钗低头沉吟片刻,终是摇头:“草野遗贤,自古便是那最最昌明的圣朝也搜罗不尽的,哪里是你独个儿能做得来的。颦丫头呀颦丫头,天下道路千万,你怎地偏就要往那最难走的一条上去了呢!”感觉到自己的话说重了些,复又叹了一声,调侃道,“这下可了不得,颦丫头你一心要翻天,真不知要怎样的夫婿才能镇得住!”
凭她对黛玉的了解,被调笑以婚姻之事,少不得要脸红羞恼才是。孰料向来自矜羞怯的黛玉却不恼不怒,只大大方方的道:“倘依不得我,便也不配做我的夫婿。”
宝钗是何其聪明的女子?由她的话音里隐约察觉到了几分甜蜜之意,心登时突地一跳:难道颦儿做出了什么不才之事不成?但见她眉目清明鲜洁,一派霁月光风的潇逸之态,又强行压住满心疑虑,改以温言劝道:“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一意做这些惊世骇俗之事,固然为我闺阁扬名,可你毕竟仍要在这闺阁之中立身,一味的锋芒毕露,难免令人怯于亲近。我知你为人,怕是不在乎那些俗人的眼光,然‘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你又何苦做那靶子?我拿你当亲妹妹,才会与你说这些,若只是点头之交,早也望风远避了。”
她说的确是事实。随着黛玉的声名日赫,人缘反倒渐趋单薄起来。京中闺秀的诗文集会虽也一般的下帖请她,可往来相处,言辞恭敬有余而亲和不足,而往日与她亲如姐妹的赵宜弗也渐渐露出疏远之态,每每望向她的目光透着为难,想是家中逼迫才不得不做此姿态。便是史湘云,也被史家扣着备嫁,再不令往大观园来。而明年初春便是迎春出嫁之时,再半年后便是探春出阁,贾府内外也忙着为两个姑娘备办嫁妆,大观园中亦是忙碌,海棠诗社竟是再不能起社。而惜春又是个冷僻性子,除却宝钗还时常登门,其余姊妹间的走动也是稀少了。
黛玉垂下头,宝钗见她神色虽静,可分明仍是不悔之意,无奈一叹:“颦儿,你要是执意要做,且先缓缓,待迎丫头的大事过去,再徐徐筹划也未尝不可。眼下这边府里为着她和三丫头的婚事忙作一团,不好再添事的。”
黛玉抬头望了眼宝钗,顿悟。隔日,她便向贾母陈明要搬回林府居住。
宝钗:……
若在往日,贾母定是舍不得放心爱的外孙女离府别居的,然而如今时移世易,她唏嘘许久,到底还是允了。瞥着黛玉肖似贾敏的隽秀纤瘦的背影拐过围屏离去,贾母心底沉甸甸的,下午与邢、王二位夫人抹骨牌时,便假作无意的提到:“今早叫鸳鸯找东西给迎丫头、探丫头添箱,才恍惚记起来,两个玉儿还要比探丫头大上些。林家姑奶奶就遗下了玉儿这一棵独苗给我,探丫头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