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自是看不起区区一名形同奴才的侍妾。可是草泽空谷藏丽人,王侯贵戚之家亦有残陋之辈,人之灵慧禀赋,由来与出生无关,这一干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们又怎会知晓?
被众小姐隐隐的孤立,香菱却浑然不觉,自拿了黛玉的诗,念道:“东风吹尽南风来,莺声渐涩花摧隤。四月清和艳残卉,芍药翻红蒲映水[引自元稹的《有酒十章其六》]……”她白净的颊上浮起神往的光,“芍药之红香,蒲苇之碧翠,便似真真的浮在眼前似的。”
“这首做的太浅,若不是要写出来供大家玩笑,我必是要把它烧掉的。”黛玉含笑摇首,望见周二姑娘也正搁了笔,便道,“周妹妹的诗可做好了?”周二姑娘洒然一笑,自拿起自己的诗笺大声念诵:
“仙禁生红药,微芳不自持。”
“幸因清切地,还遇艳阳时。”
“名见桐君箓,香闻郑国诗。”
“孤根若可用,非直爱华滋[引自张九龄的《苏侍郎紫薇庭各赋一物得芍药》]。”
一个姑娘拍手赞道:“周姐姐的口气总是这么简净。”又笑道,“我也做好了。”众女传着她的诗稿看时,却是:
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
麦秋能几日,谷雨只微寒。
妒态风频起,娇妆露欲残。
芙蓉浣纱伴,长恨隔波澜[引自王贞白的《芍药》]。
“巧慧妩媚,正是佳人口吻呢。”黛玉赞道。听她如此考语,那姑娘登时面有得色。有她们三人打头,其他姑娘陆陆续续的交了诗笺,其作或清丽,或遒美,皆颇有可观之处,独有一首叶韵凄伤,格外的令人悲恻不忍。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引自白居易《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
“好个‘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年光易逝、红颜不永、负尽韶华之苦,竟是不能再说得再好!”周二姑娘拍案赞道,“这首是哪个做的?让我看看……应怜山人,这是在座哪位诗翁的雅号?”
“是……我。”听到自己被大力夸赞,香菱绞着帕子,有些胆怯,又有些止不住的欢喜,嗫嚅道。
满堂静默。除却阁外朗朗的松风,再无半分声息。
黛玉环视四周,见先前尚自矜身份的众姑娘们面色俱是讪讪的,当下抚了抚香菱乌云似的秀发,笑叹道:“许多日子不见,你已精进到了这等老辣的境界,可见这阵子功课没落下。能勤谨敏悟至此,我这个做师父的可是自叹不如了呢。”
“可不是么?”宝钗也来打圆场,“自打拜了你这诗魔王为师,这丫头是针线也不做了,戏文也不听了,镇日里不是苦吟就是苦思,茶饭也不想的,险些没熬出病来。这般的专心凝志,再要没点子进境,可不是要连累你这做师父的面上无光么?”
听到香菱师承黛玉,平素又十分用功,众女的面色总算和缓了些许。黛玉则道:“宝姐姐,你休要再与我打马虎眼。适才我留神数了数,三十六人统共交上诗稿三十五份,余下的连白卷都不肯交的那人是谁……宝姐姐你不妨猜猜?”
宝钗笑道:“那会子虽凑出了几句,总觉得不如意,便索性未交,指望着能叫我混过去。倒是这会儿才诌了几句,颦儿你既问起,我便只有拿它来顶,再好的却是没有了。”说着提腕写了起来。黛玉凑近前看时,却是一首七律:
丈人庭中开好花,更无凡木争春华。
翠茎红蕊天力与,此恩不属黄钟家。
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君子。
霜刀剪汝天女劳,何事低头学桃李[引自韩愈《芍药歌》]?
“到底是宝姐姐。”黛玉看罢微笑,“微言大义,最是气象端严不过。”听她如此盛赞,众女忙忙将宝钗的诗传阅一遍,俱是赞不绝口。黛玉笑道:“从前家中姐妹们私下说笑,皆说宝姐姐有牡丹之姿。芍药虽为花中丞相,惜乎遇上了这位花王,可不得俯首称臣么?今日的诗魁是决出来了,可有异议?”
“郁离君评得公允。”众女互视一眼,皆道。
当日占了家世身份之便,方才得以跻身琅嬛文宴,继而于文宴之上独占鳌头,不至于像宝钗、湘云那般空怀才学却被置于一旁,这始终是黛玉心头的一桩憾事。时至今日,身当这煦风舒徐之时,芳泽馨香之日,眼见得大观园最为出众却总是因着种种际遇而湮没无闻的诗翁之一,终是博得了满座认可,这令黛玉心下不禁十分的快慰。
与宝钗相视一笑,黛玉自剪了朵玉带围的芍药花,丰润雍艳的花瓣重重地攒簇,间中勾出一痕色灿如金的玉带,被灯影一映,煌煌馥馥,天香国色。
她只手拈花,正欲过去替宝钗簪戴鬟上,忽见藕官急匆匆赶进来。后者先是瞥了瞥被众女围着敬酒说话的宝钗与香菱,眼神颇为古怪,继而悄悄近至黛玉身前,低声道:“姑娘,薛家使了人来,急着要接宝姑娘和香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