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湖面上那道挂着悦来客栈灯笼的画舫上, 那两个浑然不自觉仍在紧紧相拥互相斗气的两个人,崖涘淡然地在心里想着。
修道之人, 与天争命。
但这世上,除了命,还有一些东西,是怎样也争不过的。
就连天命,都争不过世间痴情儿女纠缠的姻缘线。
他崖涘何德何能,今日竟亲眼撞见了一对儿命中注定的鸳鸯。
虽然这对鸳鸯眼下过于年幼,会因彼此的脾气气性儿而相互磋磨,但是……这一切与他何干?
崖涘甚至于冷静地,自嘲地想,不过是一段注定为他人作嫁衣的因果。
他当初是于何地,在何时,起了妄念,要将这玉雪可爱的人儿栓在身边,令他心心念念只见得到自己一人?
……他甚至,曾经设想过,有朝一日,带这可爱的小人儿回到九嶷山,远离诸多尘世喧扰。在那山雾缭绕处,烹茶为乐。
喁喁细语时,将小殿下笼在怀中,安然地轻抚那一头如瀑青丝。
眠琴绿y-in,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他所曾设想的一切,于此时,于昭阳六年七夕的大明湖畔,悄然崩塌。
如一盘尚未鏖战就已戛然而止的棋局,棋盘崩毁,黑子白子纷纷落了一地。
脚下夏风习习,不远处间或传来一两声水鸟的清啼,伴随着水面上拂过荷叶与芦苇的透彻心扉的凉气。
这道凉气,与他此刻整个人所感受到的忧伤一般,与众人违背,不合时宜。
昭阳六年的七夕节,崖涘于众人欢闹繁华至深之处,感受到了一种孤独。
这孤独如此悲凉。纵然是他多年前跪下在道祖面前立誓要皈依道门、斩断尘缘那一刻,他亦未曾感受到如此的孤立。
孤立而茫然。
他遥遥望着那两人,无声无息地,收拾碎了一地的九嶷山碎梦。
直到船上的叶慕辰终于成功地将气虚体弱受了莫大惊吓的南广和气晕了过去,崖涘这才不动声色地解开结界,仿佛刚刚赶过来一般,执一柄雪白拂尘飘然而至。
足尖一点,从脚下的芦苇荡开,落在画舫船头。
“此番多亏了小叶将军,有劳!” 崖涘一落入船头,便朝叶慕辰淡淡地一拱手,开口寒暄道。
叶慕辰立刻警觉地抬起头。
他刚才与南广和斗气,事后无论怎样挽回都晚了,怀中南广和已经哭的晕了过去。
鸦羽似的两排睫毛静静投在那张倾国倾城的小脸儿上,说不出的脆弱,仿佛他手下稍微重一点,怀中的人儿就要立刻被捏碎了。
脆弱的,让十六岁的镇国将军心神大乱,手足无措。
即便如此,叶慕辰仍然对此刻自己居然让一个人欺身近前而毫无察觉这件事,耿耿于怀。——这位九嶷山弟子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崖涘道长?“叶慕辰危险地眯起眼。
“唔。”崖涘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手执拂尘立在船头,一身白色道袍随风猎猎而动。
“此地不宜久留。小叶将军可将人交给我,然后自行返回府中。我会妥善处理,待此间事了后,送殿下回宫。”
“……”叶慕辰一口气堵在胸腔,发作不得。只气的剑眉高挑,额头青筋微跳。
论身份,国师大弟子自然不及镇国将军;但是论亲疏,这五年来崖涘与小殿下朝夕相伴,常伴那人身侧。
况且外臣无诏不得随意进入禁宫,崖涘却没有这条规矩,他原本就随师住在宫内的翔翥殿。
从眼下这情景来看,此刻让崖涘道人将殿下送回宫是最妥当的。
可是叶慕辰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殿下受了惊吓,不愿意回宫。“他扭过头,眼皮下垂,声音冷的像冰渣子。
崖涘在内心微微叹了口气,法术掩盖下的面容常年被烟雾笼罩,外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渐渐地,忘了如何去笑,忘了如何去表达悲哀的神色。
“小叶将军,如今殿下之事,你既已知晓,便该明白此刻速速送殿下回宫,才不致让人起疑。”
他一句话,立刻勾起了叶慕辰心中滔天的醋意。
殿下原为皇子,而不是公主。这件事情隋帝瞒的辛苦,殿下也瞒的辛苦,却不避着眼前这人。
——凭什么?!
明明崖涘出身九嶷山,是仙阁的耳目,对帝国态度暧昧不明,是最不可信任之人!
可是殿下偏偏那么相信他,对这厮诸般回护!
不就是仗着国师大弟子的身份么,镇日围在殿下身边,妖言惑众,不知道给殿下灌了多少mí_hún汤。
叶慕辰现在简直后悔死当年小殿下来府中做客,戏言要将他讨去宫中作伴时,他为什么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平白叫这厮钻了空子。
这厮镇日里一身白袍,面上烟笼雾绕,若没有做过亏心事,为何不学他师父那样,以真面目见人?
就连当今大隋的国师大人,堂堂九嶷山山主,都不敢遮掩面目厮混于朝堂。
为何偏偏这厮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