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看着何琴音的背影一点点远去,双眼不禁噙满泪花。他深知她是那么爱她的廖辉,他不忍心告诉她,廖辉可能死了,他怕她控制不了情绪,跟她爸闹,那样,廖承东就会有危险。许怀家告诉他何满庭来找过他,第三天夜里,他就去见过何满庭。他们聊到了廖辉。他听出了何满庭话中的话,如果廖辉真的还喜欢何琴音,如果他把不辞而别的理由说清楚,他会考虑他们的事。他还从何满庭说话的表情中看得出来:他甚至有些害怕廖辉。他从他的话意里推断出来:他对廖辉是生是死并没多大把握。他对女儿表态强硬,一方面是维护父亲的权威,另一方面,更加表明他还在怀疑廖承东。这个时候,也许只有何琴音才能救出廖承东。
何琴音真的走进了培训班,波田几乎没有思索就同意了她的请求。
培训班管理严格,学员之间除了规定动作外,不准三五成群,不准私下说话,更不许嬉戏打闹。他们都青春年少,该是活泼,能捉天上飞鸟的年龄,可看上去都暮气沉沉。女孩不多,除了新近加入进来的何琴音,还有两个。因为规定一律说日语,一律穿和服,所以从外表很难分辨出谁是日本人,谁是中国人。何琴音除了上课时能看见廖承东,根本就没机会跟他说话,两个人都只能用目光说话。何琴音发现,只有廖承东显得与众不同。他们目光锋锐,不说话的嘴唇是抿紧着,仿佛刀刻一般十分有力,就如冰面下的流水,虽无声无息,却在朝着自己的方向流淌着。何琴音还发现,跟她同寝室的那个姑娘年龄最小,看起来也很单纯。她也许是白天憋久了,睡前总会主动跟何琴音攀谈,很小声,还说汉语。这天夜里,都熄灯了,小姑娘主动问何琴音说:“你喜欢他吗?”何琴音听她说起中文,就知道她是中国姑娘,也小声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那姑娘说:“我叫安杏,家就在义江城。姐姐,我晓得,你是为了他才进来的。”
何琴音说:“你真聪明。”
安杏说:“我来的第一天就看出来了,你们在用眼睛说话。”
何琴音说:“我没办法跟他说话。”
安杏说:“我帮你想想办法吧。”
何琴音不放心她,她还小,不能连累到她,说你别管。安杏也就不再说什么来。谁知第二天夜里,安杏趁没熄灯前,真把廖承东悄悄叫过来了。她对何琴音笑吟吟地说:“看到他一个人在窗户站着,正对我们这边看,我就走到他窗户下,他也看到我,就出来了,跟着我来了。”
何琴音问:“可有旁人看到?”
安杏说:“没有,教官也回房了。”说完就出了门,还将门掩上。
廖承东见他们说话,就站在窗户边对外看,听见关门声,回过头来,就听何琴音一声亲热的呼唤,“廖辉——”
看着何琴音,廖承东泪水顿涌。
来这里几十天了,没人喊过他的名字,他甚至都没听见有人说出一个字的中文来。但他总是在心里默默地念自己的名字,喊郭队长,呼沈海云,虽然不能说出声,但他不能不说,他在心里说。他表面虽也做到跟这里所有年轻人一样,那么漠然,那么顺从,可他内心从来都不曾顺从过,也不曾平静过。早上他早起,仔仔细细穿和服,应付教官检查。学日语,他一丝不苟认真学,他不认为学日语是坏事,可能以后会有大用场。对天皇遥拜,他就在心里默想沈海云父母。出操他准时,同样认真操练,他将这视作强壮身体的方式。只是,发生了一件事,令他刻骨铭心,悲愤满腔。
何琴音来的前一天,早操时,教官递给他一根长木棍,让他当示范,练习刺杀。廖承东手握长棍,慢慢走到靶子前面。走近了,他突然停下来,他分明看到正前方的靶子画了个猥琐的人像,旁边是一行用中文写的字:劣等支那人。廖承东一时怒火中烧,正在他准备用木棍将那靶子打翻时,教官突然在他身后大喊:“后退五步。”他后退了几步,教官又喊:“冲上去,朝支那人心脏刺去。”这一次,廖承东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心仿佛在流血。教官见他不动,嚷道:“快刺!”他还是没动。这时,教官走到他跟前,狠命一脚踢在他右腿上,他差点倒下,但他没倒下去,他忍着疼痛,依旧站立着。教官问他为什么不听命令。廖承东说:“看不清楚。”教官就站到他并排位置,看那靶子。天只露些微亮光,这时,似乎更黑了一些,接着,雨点就开始落下。教官又看了看,扫兴地说:“入列排队回去。”
这一天,廖承东特别难受,就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夜里,他做梦了,梦到了哥哥对他说,要学会隐忍,学会坚强。他觉得这不是在做梦,那分明是哥哥在告诫自己,再怎么艰难也要坚持下去。第二天早醒过来,他忽然感觉身上遍布力量。
此刻,看到了何琴音,听到了久违的声音,他一时不能平静,只觉话语像泉眼的泉水一样要喷出来。
他问她,“谁让你进来的?”
何琴音说:“我自己进来的。”
“你爸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们谈过,谈不拢。”
“你不该进来。这里是魔窟,说是培训,实是消磨人的意志,把我们变成按他们指令行动的机器,我都快说不利索中文了。他们口里叫唤亲善,其实用心狠毒,他们是要把我们培养成为忘根本不会思考的人,我压抑得已经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