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清心里沉甸甸的,为帝王的无情而悲哀,但她不能同意范斯远的观点,于是想了想说:“那你认为什么是值得的?什么又是真正的勇敢?是不畏诸侯,‘恶声至,必反之。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的匹夫之勇;是明知最后注定的失败,却为自己的利益和颜面还要牺牲百姓拼死抵抗的国君?还是‘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反省自己言行有失,即使面对贱民也不打压恐吓的士子?还是为了千万百姓的平安,自己主动低头纳土归宋,让‘民知易姓而不知易国’的仁君?我让非我弱,只是选择不同而已。”
范斯远很诧异杜玉清语气的激动,不过也为杜玉清独特的思考而打动,他没有想到杜玉清能够跳出个人的视野站在更高的角度看问题,他本来就有些傲桀不驯不愿意墨守成规,一时就有些意动把她引为知己,于是笑着说:“你的想法倒是有些特别,不过换个角度,如果你是一位官员,这些言论给那些正人君子听了就要说你是卖国贼、投降派了。”
杜玉清苦笑,她也知道这些话在眼下的政坛上就是谬论,便不再多言。她心里不由再次为范斯远渊博的历史知识折服。这家伙虽然常有奇谈怪论,甚至偏狭见解,但不可否认他的知识面广,包容性强,他看不起那些不懂装懂喜欢卖弄的人,但面对真正有才学的人他又表现得谦恭有礼,也善于接受不同意见,所以自己才敢在他面前大放阙词吧?如果是其他人,她未必说得出口。人天然会选择说话对象吧。
院中有苏轼题的《表忠观碑》,它刻在四块石碑的两面,每面正书六行,每行二十,共八百五十字。风格如颜真卿颜鲁公般雄浑严正,又多了一种清丽之气,布局规范,气势磅礴,字字光华。杜玉清原就学习颜体,自然是喜不自禁,流连忘返,一直站在那里比划揣摩。
范斯远指点而说:“据考这是苏轼在为杭州通判时期所作,这时他的仕途还算顺利,他的风格更多是严谨正和之气,心心念念的还是报效朝廷,这可和黄州以后的石压蛤蟆体有很大的差异。”
杜玉清点头赞同说道:“不过是我手写我心,相由心生。”
范斯远回头看了杜玉清一眼,一时有些喜悦,说:“阿杏妹妹倒也见识不凡,我也喜欢苏东坡。他的一生坦荡磊落,他的真纯使得他的作品总是‘我手写我心’,符合他主张的为文之道如行云流水。”
杜玉清注意到范斯远已经把对她的称呼由“玉清妹妹”改为了“阿杏妹妹,”心里有些不乐意了,阿杏是她的乳名,是家中长辈和亲近之人对她的昵称,自己还没有和他熟悉到这种程度吧?不过,杜玉清也不好当面驳他的面子,只好疏离地说:“我才疏学浅不懂得这么多道理,纯粹只是喜欢而已。”
这时范斯远的小厮,那个小眼睛,腮帮上堆出满面笑容的寿平急冲冲地跑过来,递给范斯远几沓纸。杜玉清远远一看,黑底白字似乎是些碑帖拓片。
“给你,我想你也会喜欢。”范斯远翻了翻,从中拿出一半递给了杜玉清,杜玉清接过来一看,竟然是《表忠观碑》的拓本。不禁大为惊奇,问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范斯远翻了翻白眼说:“这还不容易,这么出名的碑帖,自然有人会拓了下来卖给人。我不过让寿平去门口问了问,就到附近买了来。”
“谢谢你。”杜玉清看在这拓片的面子上真心诚意地向范斯远道了谢,谁让她真心喜欢呢。
范斯远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地说道:“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但得意的笑容仍不住从眼里冒了出来。
回到家中,姚先生给他们布置了作文,两天后在看过两人的习作后,姚先生晚上拉着杜渊之硬要他给评点了一下。杜渊之看范斯远的文章文字清丽,飘逸隽永,先是写了西湖美景,然后把钱王的三世五代国王都颂扬了一番,端得是写得花团锦簇。相反,杜玉清语言平实,却有种历史的沉重和通透。
她把同时代的两位国君拿来比较,她写道:同样是投降宋朝,南唐国君李煜是被动的选择,吴越王钱弘俶是主动的迎接。这里面有审时度势的智慧,还有悲天悯人的慈悲,不同的胸怀,不同的态度,达成不同的结局。一个成就的是文人之名,一个成就的是国君之功。李煜是至情至性之人,虽然是贵为国君,但他所有的哀怨情仇都在自己个人的感觉上,千古留下的是他的词人之名。而最后一代吴越王钱弘俶秉承父兄仁慈传统毕生崇信佛教,广种福田,他深知宋朝赵氏已经势大,吴越国大厦将倾,自己不可能偏安一隅,他建造佛塔无数,六和塔、保傲塔、雷峰塔皆为其例,其中未尝没有他寄托国泰民安的祈祷。但他最后还是选择纳土归宋,成就一代国君保境安民的功业。他难道不知道不论他如何做最终等待他的结局就是被杀害吗?当然知道!自古降君从来遭帝王忌讳,哪有一个好善终的?但他还是欣然奉招入朝,并且是举族归于京师,此襟怀光明,坦荡无私,令人敬佩。即使对于他死亡的原因,他的后人也是三缄其口,世上扑朔迷离的说法都是世人的猜度而已,这里面估计有他临死前的叮嘱;有后人对于他自我牺牲的理解;还有清醒的对于时势的顺势而为。钱弘俶的审时度势,慈悲为怀获得的是千古君主的贤名,而且因为他的宜民宜家,世世代代‘自天申之,宗庙飨之,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