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芒种。
西苗有芒种祭,居三日,以礼神飨民。
认萍生居所在书楼之北,青瓦白墙如毒雾诡地中的亭亭娇娥。西苗本无莲,经翳流教主悉心培植,方长势喜人地霸占了楼外水池的半壁江山。但物性难改,毒土育毒花,花君亦未能苏世独立,修颈虽直,粉辦尖头却沾紫黑,犹若三两点浊泥。
翳流教主出关时暖阳斜照。
菡萏已绽,苍天薄雾碧叶红花相映生趣。
暖阳下的认萍生正拨开花叶对着莲蓬发呆,好似盯久便有熟透莲子坠下来。此时非采摘季节,偶起童心的认首座少一蹙眉,郁色又在托起一朵芙蕖后烟消云散。一派返璞归真的恬澹,是他最钟爱亦最畏怖的一种神情。
钟爱因它是真,畏怖,亦因它是真。
认萍生隔水见人,一愣,眨眼数下:“恭贺你出关了,就是不知成效如何?”
他踏水越过半池澄波,未站稳便要验人脉息。
翳流教主配合地朝前送腕,顺势将踉跄了下的首座扶稳,毫不避讳地坦白实情:“功力恢复至六七成,短期内足以压制毒性,但祭典之后还得劳你费心了。”
“要我说嘛,有些人到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真是奇迹。祸害遗千年,你不遑多让。”认萍生目光又深又涩又沉定在半黑半白的发丝上,“哎呀呀,头发到底是白了,可惜、可惜。”
翳流教主反过来一握,探知认萍生近来无恙,心头一松:“首座嫌弃了?”
“你说呢?”
认首座被太阳晒得发晕,拿着万年不离身的竹烟管敲散翳流教主发带,后者发绑得松,一挑尽数垂落。
翳流教主被他的不按常理出牌讶得睁大双目,讶异淡却,神意安然,引人以为岁月静好。
认萍生后知后觉地发现此举逾矩得过了度,将错就错拨拉着三两根银丝,又狠又快地拔了:“你你你,要么全白,要么全黑,偏偏折中选了对半开,数黑也数不清,数白也数不清。有些人不自惜,还要害别人伤眼,不嫌弃就有鬼了。”
“认萍生,”烟管是翳流教主往中原时带回,只觉很合他懒懒散散模样,现在倒好,客人得势,主人遭殃。他佯怒道,“首座言行犯上,该当何罪?”
认首座掩心倒退三步,销毁罪证吹掉白发,满脸无辜。
翳流教主拿他没辙,支不住刻意强扮的怒容:“既然嫌弃,罚你助我染黑吧。”
祭典前当净体焚香,也不能顶一头半黑半白发。
亦不可让他人知晓翳流教主折损功体救了条会反水的狼,顶了一头半黑半白发。
水波微漾,暖雾生香。碧波蕴玉,辉夜浮霜。
一池澈水轻抚苍白躯体,昏黄烛光使病态的瓷白添了种鲜活的艳丽。
俄顷,水中人破水而出,湿发如藻如藤,水珠沿修长身躯蜿蜒滴落,绕过精致足踝淌在漆黑砖石上。认萍生于出水人转身之际见到后背的一抹朱红,又被素纱罗遮得若隐若现。
鸦发、靛目、丹纹、雪衣,足以乱目,安用五色?
男人华美的眉眼也在热气中显出清寂与蛊惑并存的颜色,不染尘却不离尘,如欲界魔罗。而四目相照时又蕴入势在必得的侵略之味,邪性顿生,摄魂夺魄。
水珠如露缀于薄唇——石壁映射的阴寒水光一投,即是一滴蕴藉毒液的黑血。
认萍生低头匆匆濯洗沾上的染料:“可以了。”
“我看并未。”
修长手掌托着瓷盅一旋,染发用的黛青颜料尚有薄薄一层覆底,汇在边沿恰好够用。翳流教主略一思忖,一指沾了些许黛青,另一手执起还在神游的首座的下颔。
“教主你……”
“勿动。”他哑声道,左手从认萍生下颔绕到脑后扣紧,“还未给你回礼。”
人不可近看,近看要命。认萍生默念清心咒:“什么回礼?老人家耳没背记性不差,你刚刚用的可是‘罚’字。再收你的回礼,我怕亏心到半夜做恶梦。”
“首座不必多虑,本皇向严明赏罚。至于回礼——”
翳流教主抬起尾指,就黥纹原本的形状描绘勾勒,笔触圆润则以指腹挑抹,尖细则以长甲轻捺。他一笔一笔绘完,没有松开他,只拉远半寸审视,道:“首座看重色相,投桃报李,自当投人所好。”
天性冷血的人呼吸轻如雪融,眼底缱绻近如可触。
是佛国,也是地狱。
认萍生向后倒了倒,牵强地调笑道:“那你是要罚认萍生破相吗?”
“本皇的首座自然当世无双,皮囊如是,风骨亦然,你自己看吧。”
翳流教主舀一瓢池水,凝力使之流转并合,成掌中镜。
认萍生不欲细看,应付一瞥。
心神沸涫,魂悸魄动,顷刻如坠冰窖。
眼梢罪印匿于墨色雀翎,翎尾缠吻眉端,难舍难分。
那墨黑一重重糁透进去,火烧般地在骨上刻,也该不好销毁,非得削皮剜肉。
认萍生翻掌打散水镜:“教主闭关多时,认萍生操劳数月,也已经很累了。”他眼观鼻鼻观心,若有所失,“祭典在两日后,我回中原买些莲子回来,这里的只可看不可吃,徒然惹人厌烦。”
“去留随你。顾好自己,我不想再见到一个遍体鳞伤的认萍生。”
——
认萍生送出了详尽的翳流部署图与祛毒防蛊的药丹,诛灭翳流的计划早在翳流教主闭关前已然完备,只差他的锦上添花和一个翳流防不胜防的时刻。
这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