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平静了下来,他守定了兄长的名分,与黛玉的情分反倒恢复了几分幼时的言笑相投。
“‘山花照坞复烧溪,树树枝枝尽可迷[引自唐·钱起《山花》。]。’从前读诗的时候也曾想过是怎样的情形,只是到底不如亲眼见着觉得眼目清明。”隔了车帷,黛玉温声回道。
她嗓音娇柔清细,非靠近不能听清的,可赦生五感何等敏锐,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见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稠密,自己反倒被遗忘在了世界之外,赦生益发的沉了颜色,微振缰绳,座下马长嘶一声,远远地将车队甩在身后。手下看见,忙纵马赶上,仗着黛玉、宝玉一行人听不见,愤愤不平的叫道:“三爷!那贾老二忒不识相!等到了庄子上,兄弟们给他的马上做点手脚,包让他从马上跌个狗啃泥,在床上躺上半年起不来!”
“休要胡闹!”赦生沉了眼。他们要去设围的铁网山位在京郊百里之外,以一行人的速度,今晚是赶不到的。按赦生的计划,今晚便在庄子上休息一晚,明早起身继续赶路,正好在晌午前赶到铁网山。围场、帐篷都是早早派人去设好的,去了直接打围。至于黛玉,她可以散散步,看看书,写写诗,累了去帐篷里歇着,或者兴致上来也可以学着骑骑马——想也知道,大观园与林府虽好,到底逼仄局促,住的久了连天空都变成了四方的,哪里比得上在这草肥马壮之时纵情奔腾来的畅快?赦生早挑好了一匹漂亮驯良的小母马备着,只待黛玉流露出想学的意思就顺手奉上——自然,教她骑马的只能是他。
完美。
千算万算,没算到斜刺里杀出来宝玉这个程咬金,赦生已然看到了计划全盘崩毁的晦暗未来,可使手段把宝玉弄出去他亦不屑为之。这世间有什么事不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有那暗地里算计人的功夫,还不如多去校场练练拳脚身法。况且眼下这个节骨眼,黛玉已是恼极了他,宝玉若是再出个什么乱子,怕是她此生都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的。
属下缩了缩脑袋,再不敢说了。一路无话。待一行人行至庄子,已是薄暮时候。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黛玉香氛飘飘的进了大门,除了仆妇丫鬟们欠了欠身,正主却是看也没看立在门边往来瞟的赦生一眼,就在管家娘子的带领下向内院走去。宝玉下了马,疑惑的看看黛玉已走远的背影,又看看几乎要将嘴唇抿成一条线的赦生,沉吟了会儿,忽然凑近了几步。
赦生扬眉望去,神色不虞。
宝玉只觉英华烈气逼面而来,惊得心肝一颤。时至今日,他再不会傻傻的将对方当做当年臆想中的“艳若桃李柔弱落难”的番邦美人去揣测,见赦生神色不悦,便忙立住脚,倾身向前,悄悄的张口问道:“你和林妹妹吵架了,还是林妹妹和你吵架了?”
赦生瞄了他一眼,那神情宛如看见刀剑开花一般的古怪,却不由自主的也压低了声音:“有何区别?”
“如果是前者,就赶紧去负荆请罪。林妹妹通情达理,在你跪下恸哭求饶之前必是肯原谅的。”宝玉信口胡说着,见赦生面色冷淡,耳朵却不由自主的动了动,显是听得认真,不由暗暗捧腹,“如果是后者,就赶紧去赔礼道歉,林妹妹嘴硬心软,只要好声好气的求告着,必是肯消气的。”
赦生略略点头,正待举步,忽而想到了什么,横目,自眼角斜睨,将宝玉由头看到脚,又自脚看到头:“你,很有心得?”
杀意当头,宝玉再不知天高地厚也怕他动怒凑人,连忙闭上嘴装哑巴。谁知见他轻嗤一声,对自己是冷若冰霜,转目望向内院的方向之际,眼底的刺又化为澹澹苦恼的进退两难的模样,宝玉一个没忍住,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美人含愁待怨的模样总是饶有韵致的,何况宝玉素来爱美,这回哪怕赦生瞪来的目光凶狠到能从脸上挂下一层皮肉来,都没能让宝玉止住满心怜香惜玉并乐见情敌倒霉的愉悦之情:“我与林妹妹打小同吃同住,她在我面前流眼泪的遭数数都数不清,当然颇有心得。”
听他如此说,赦生反而放了心,不屑的抛下一句“吾才不让她落泪。”便抬脚进了门。这回倒是宝玉立在原地,怔怔良久,被李贵催了几声方才回神。
晚饭是端到各自房中用的,庄子上的饭食比不得贾府中的精细,只是一应菜蔬牲畜皆字种自养,吃起来别有一番新鲜滋味。宝玉吃罢便去了黛玉房中,开门见山的问:“白日里没见你和赦生搭一句话,那会子人多眼杂,也不好问你。你和他到底是怎么了?”
黛玉正对镜而坐,让雪雁服侍她卸下簪环,闻言侧过脸去,冷笑道:“二哥哥问我作甚?怎不去问他?”
“我怕他挥拳。”宝玉情真意切的道。
何止是宝玉怕,阖府上下,如今哪个不怕赦生挥拳?可纵是怕,宝玉到底还是跟了来。便是冲这份情谊,她也不该将气撒到宝玉身上。黛玉轻哼了一下,怏怏道:“还不是他!镇日里百事不通,一心只会气我!”
宝玉不解。黛玉便命所有人退出房去,方将那日赦生所说的话尽数讲给宝玉听:“你说!你说……我还未嫁入他家,他便敢拿这些混话来气我,将来果真入了他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