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丈夫绷着一张姣艳的脸满面肃杀的抡着长戟挥汗如雨的模样,黛玉不由浅笑莞尔。这朵笑花只柔柔的开至一半便凝住了,因为正自平稳奔行的马车忽然停住了。
“外头是怎么了?”侧坐在旁的紫鹃掀开车帷的一角,向外问道。
外面骑着马随车的小厮忙下了马凑过来:“回姐姐,前头有个女人拦着车不让走呢!”
紫鹃回头看了看黛玉,纳闷道:“什么样的女人,拦着咱们郡君的车做什么?”
“是个年轻女人,穿了一身白,模样儿怪标致的。”小厮回得没头没脑,紫鹃也听得一头雾水,又回头看了看黛玉,见她微微点头,便向小厮道,“带过来说话吧。”
果如小厮所言,那年轻女子生得形容甚美,肌肤丰丽白腻,穿着白生生的裙子,素清清的袄儿,红唇若笑,左颊嵌着一点浅浅的梨涡。乌云高绾,上除了绒绒的昭君套外不饰半点珠翠,益发衬出了一头乌压压的好头发。黛玉自帘隙略往外望了一望,见女子生得甚是不俗,心下便多了几分好感:“适才车马冲撞,惊吓到了这位娘子。”
她的声线娇细,柔若夕照霞色间自在飘举的笙箫,女子听得眼波一亮,坦然道:“说话的可是郁离郡君?是我自来拦了郡君的车,郡君虽生就雅量,却也不必领了这桩错儿。天寒风冷,其他话省起来,直入正题吧。”
女子的嗓音澄丽若秋霞江色,实乃黛玉自生下来所听到的最为妙丽的声音,随意谈笑已是韵律优美,足以压倒无数歌姬伶人,此刻却还是认认真真的清了清嗓子,端正了仪容,婉转诵道:
“垂杨袅袅映回汀,作态为谁青?可怜弱絮,随风来去,似我飘零。”
“濛濛乱点罗衣袂,相送过长亭。叮咛嘱汝:沾泥也好,莫化浮萍。”
吟罢殷殷的望向车里,然而车内却是半晌无声。正当女子眼底的星光渐暗去之时,黛玉的问声却从帘内飘出:“这首《眼儿媚》是娘子做的么?”
女子摆摆手,坦然道:“我哪里摆弄得来这些文绉绉的物事?这是家中一位妹妹写的。”
车内,黛玉略一思忖,向紫鹃道:“找处清净的所在,我要和这位娘子说会儿话。”紫鹃眼底闪过一丝讶色,探身出去,招来几个婆子吩咐下去,过了会儿返身进来,回道:“往东头有座持月观,是坤道们修行的地方,先头人已去知会过了,观主收拾了间静室出来,过去坐会儿是不碍的。”
黛玉粲然一笑,对车外道:“娘子可否一移玉趾,去持月观小叙片刻?”
她的反应委实出乎意料,女子起先不解,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灿灿,面上便露除了欣喜雀跃之色。她也是坐轿子来的,自己出来拦车时,便吩咐轿夫将轿子停在一边。此刻见黛玉的车已朱轮移转,当先去往了持月观,连忙也上了轿,却不知为何不敢随后跟上,只是命轿夫错开些距离,远远跟在了黛玉的车马之后。
持月观原是一位老王爷发愿心替早夭的yòu_nǚ所修筑祈福的家庙,请了有名的坤道高功来观中做住持。老王爷薨后,承了爵位的小王爷与那位幼妹又是同母所出,看在老王妃的面子上,也得好生看顾打理。有王府势力在后撑腰,加上观主的调理调度,这持月观风气倒是清正,远非其他秽乱阴私不堪的庙观可比。黛玉见观主辟出的静室铺设朴素,却收拾得一尘不染,且窗外一枝红梅开得美艳之极,颇觉称心。观主仍在清修,只派了一名样貌干净的小道姑来应候,后者奉上两盏清茶后即退下,多余的话一字不说,多余的注视一眼不看,单论这行事的乖觉,倒胜过了大半同龄少女。
她这一退,其余的丫头婆子守在屋外,一时间室中便只余下了黛玉、紫鹃与女子三人。除却北风扑棱着纸窗的朔朔之声,似乎一切尘俗喧嚣都沉淀殆尽,再未听到任何声息。
此地的主人倒是有趣,观其调度从人、整饬规矩之风,当是妙玉一流人物,不知和那位孤洁的栊翠庵住持可说得来?可知十步之内尚有芳草遗落,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不俗人物被埋没无闻的?黛玉默默想着,不觉一笑:“还未问过娘子如何称呼?”
女子端端正正的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百宜,孙百宜。”
说出名字后,紫鹃发觉她的身体有一瞬的紧绷,似乎这个名字有何不对之处一般,心下不由纳闷。她又哪里知道,孙百宜这个名字纵然算不得名满天下,却也算是京中煊赫一时的名号,只是对她津津乐道的只有男人,至于出身大家的闺秀琼英泰半未曾听过,偶有几个听过的,也觉得对这个名字厌恶至极,仿佛含了这三个字的风刮来,都会脏了自己的清净不染的耳朵。
百宜枝,本为荼蘼花的别名。而这孙百宜花名荼蘼娘子,弹得一手精绝如天魔之音的好琵琶,唱得一喉咙能断云催月的好曲子,不巧不巧,正是京城艳帜高扬、引得无数王子皇孙追逐痴迷的名妓。
黛玉也不曾听闻过这个名字,自然也无从得知此名的特异之处,却温声道:“我知娘子出身风尘。”br /